其實,江湖并不遙遠,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,每個人都身處江湖之中。導(dǎo)演杜興在拍完《宵夜江湖2》之后,最大的感受就是——身邊有高人,日常有奇跡。
何謂高人?《宵夜江湖2》中的高人是思緒總是很飄忽的王三輪,喝上幾口白酒,興致來了,才愿意給客人炒上一碗豬油渣蛋炒飯;是新寧波人曾師傅,“做夢都能夢見做面”,傳承了一碗興于開埠通商、歷經(jīng)繁榮和戰(zhàn)火的老牌牛肉面;是干練又不失優(yōu)雅的尕嫂子,常年一襲白裙,頭戴紗帽,腳踩10厘米“恨天高”穿梭于人群中,被人們稱為夜市的“奧黛麗·赫本”。
宵夜,從來沒有追求曠世美味的野心,反而更鐘愛在小食材中挖掘大門道。有的店家甚至將一些不起眼、不入流的邊角料,慢慢雕琢成獨家招牌,做出名震一方的絕佳風味。宵夜攤的老板們,靠著半生功力的修為,憑借獨門絕佳手藝,虔誠地守護著城市夜晚的一隅。
不得不承認,深夜時分的美食,最撫凡人心。在疲憊和放縱的折中時刻,在日與夜的分界點,人們總是更容易袒露真心。所謂宵夜江湖,宵夜在前,江湖在后,不僅有刺激味蕾的美食,更有諸多江湖氣。任憑時代潮起潮落、人生跌宕起伏,宵夜場上的江湖兒女,都守著自己內(nèi)心的宇宙。
在紀錄片《宵夜江湖2》中,杜興率領(lǐng)的攝制組,將鏡頭對準城市中一個個具象的面孔,記錄下夜幕里的形形色色,看食客們?nèi)绾卧谏钜雇票瓝Q盞、嬉笑怒罵,亦看攤販們?nèi)绾瓮孓D(zhuǎn)配料、拿捏火候。
一個個宵夜攤,無疑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最為熟悉、最為確定的存在。夜幕降臨,城市里有些地方暗下去,有些地方亮起來,煙火人間的故事,便從此刻正式開啟。
開拍之前,杜興和他的團隊曾試圖做一些構(gòu)想,甚至想通過某些拍攝手法來塑造一些故事情節(jié),然而,等真正開拍才發(fā)現(xiàn),撲面而來的市井氣和江湖氣無須雕琢,他們要做的,無非是盡可能準確地捕捉這些時刻。宵夜是一場江湖,在此處,人們能設(shè)身處地地理解彼此的處境、看見彼此的生活。
在中國傳媒大學副教授周逵看來,每座城市都有其空間和時間的記憶,而食物,無疑是一座城市最直觀的口述史。他說:“《宵夜江湖2》這部紀錄片,瞄準的是美食背后的引申意味——食物從何而來、因何而起?人們因何而聚,又因何而散?本質(zhì)上是在講述城市里錯綜復(fù)雜的社會網(wǎng)絡(luò),記錄一個個極為尋常卻又極為動人的日子。”
深夜里,泛著點點亮光的宵夜攤,仿佛突然間擁有了某種歷史縱深感。嬉鬧的人群左右,似有蜿蜒的歲月長河流過。作家奈保爾在《大河灣》中的一段話,用來形容此處亦顯得妥當——“渾濁的大河奔騰不息,周遭發(fā)生著一些平淡的事件,各民族混居在一起,這一切早晚會滋生出偉大的東西。”
01 江湖人有自己的宇宙
正所謂“一方水土養(yǎng)一方人”,不同的城市,有不同的性格底色。而宵夜文化,最能體現(xiàn)“各美其美”的城市特色。
透過《宵夜江湖2》,我們能看到在三江匯流之地、大佛坐鎮(zhèn)千年的樂山,人們用一根竹簽打開了一個沸騰的宇宙;
地處熱帶的西雙版納,人們在繁茂的植物和澎湃的熱情的加持下,用充滿野性與不羈的方式來烹調(diào);
素有“不夜城”之稱的長沙,用豪爽的性格和酣暢淋漓的熱辣,在深夜給人們帶來無窮無盡的美食誘惑;
地處交通要塞、自古而今迎來送往的蘭州,用結(jié)實的牛肉、羊肉和筋道的拉面為人們洗去一天的風塵;
而到了因漕運而興的天津,人們則喜歡懷舊,在“老味兒”中尋找安寧,用幽默樂觀的天性化解生活里的不順,常掛在嘴邊的,是那句“嘛錢不錢的,樂呵樂呵得了”。
在周逵看來,當下,人們總是動不動就“破防”,卻很少能真正對他人產(chǎn)生共情。而透過《宵夜江湖2》當中熱氣騰騰的生活、不同城市中的市井百態(tài),人們總是很容易代入自身的處境。
“江湖在中國人的道統(tǒng)里,一直是想象中的神隱。其實江湖歷來都是一種逃離,所謂金庸的江湖,也不過是武俠人避世的場所。而夜晚的宵夜攤,無疑是每一個忙碌辛苦之人的避風港,不用多說,簡單幾個鏡頭,人們便懂其中滋味。”周逵說。
即便已經(jīng)在蘭州生活了很多年,每當在夜晚走上蘭州街頭,作家韓松落仍忍不住感慨蘭州人的宵夜文化。他說:“蘭州的夜生活特別豐富,經(jīng)常到了晚上10點,人們剛穿好衣服走出家門。夜里一兩點,夜市上依然人頭攢動,不少人正喝在興頭上。”
作為西北最大的鐵路樞紐,蘭州的命運是與鐵軌共振的,火車不僅拉來了物資,還拉來了工人,拉來了大量想進城并在城市討生活的人。這些人進不了工廠工作,便索性支起一個個流動的攤鋪,做些小生意,用蘭州話來講,“只要能下苦,總能賺到錢”。
韓松落打從心底尊重這些靠付出辛苦勞動努力生活的人。
“這些攤販有著十足的生存智慧,他們每天的生活都要面臨很多挑戰(zhàn),除了起早貪黑、應(yīng)對酷暑寒冬,還要學著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。倘若讓我來做這件事,肯定是搞不定的,但他們可以。一旦能游刃有余地應(yīng)對生活里的諸多困難,人們便會生出一種莫大的自信,這種自信無關(guān)財富,而是不管生活給我什么樣的考驗,都可以很從容。”
在蘭州,人們用“攢勁”來贊美食物、贊美生活,一個個攢勁的人,創(chuàng)造出攢勁的味道,過上攢勁的生活,這便是生活的真諦。有了攢勁的底氣,即便生活里有不安,人們的內(nèi)心也是踏實和穩(wěn)當?shù)摹?/span>
周逵對樂山宵夜攤上用豬油渣炒飯的王三輪印象深刻,老板隨性率真的活法打動了他。去王三輪店里就餐,如同回家吃飯,沒有一丁點客套寒暄,老板憑著當天的心情,高興了才炒一碗蛋炒飯,隨后端上桌,看著客人吃,邊看邊問:“怎么樣?香不香?”但越是那種漫不經(jīng)心,越值得咂摸和回味。
“王三輪身上有一種不卑不亢的尊嚴感,不管對方身份地位如何,他都能做到寵辱不驚、從容不迫。那句話怎么說?無所畏則無所懼,生活里的大風大浪他都經(jīng)歷過了,已經(jīng)沒有什么再值得害怕的了,他不需要通過一碗蛋炒飯來討好誰、來改變他的命運。從某種程度上來說,我們每個人都在做著自己的一碗豬油渣蛋炒飯。”周逵說。
紀錄片里,王三輪時常處于一種抽離狀態(tài),眼睛不時眨巴兩下,可一旦喝起酒來又十分豪邁。杜興形容王三輪是“老朋克”,他在用朋克的活法,抵御無窮無盡的“生死疲勞”。
毋庸置疑,熟悉的東西才會讓人們有安全感。某些地方一旦成為熟悉的公共空間,老板與消費者之間的關(guān)系,便超越了簡單的買賣關(guān)系,人們之前常提到人類學家項飆提到的“附近”,其實這些攤販,便是我們生活里最大的“附近”。
圖片來源:攝圖網(wǎng)
采訪過程中,杜興提到他常去的一家理發(fā)店,店面在一個胡同里,經(jīng)常來店里理發(fā)的,幾乎都是附近熟悉的面孔。老板叫勇哥,10年前理發(fā),價格15元,近2年物價上漲,也只漲到20元,相較于北京其他理發(fā)店,勇哥的定價,絕對稱得上良心。
勇哥為人實在,夫妻二人從河北來到北京打工,合力經(jīng)營一家理發(fā)店。熟悉之后,勇哥勸杜興不要買太貴的洗發(fā)水,染發(fā)也沒必要用太貴的染發(fā)膏。每隔一段時間,杜興就想到勇哥的理發(fā)店坐坐,修剪一下頭發(fā),再同他聊聊天。
“那里不是提供一次性生意的地方,而是與生活息息相關(guān)的公共場域,我覺得每個人都需要這樣一處存在,這些地方形成了我們自己的宇宙,當自己的宇宙足夠堅固,人們便不容易被其他事情侵擾。”杜興說。
當然了,勇哥也有屬于自己的宇宙。一次,杜興夜里去勇哥的理發(fā)店,看見他正在屋子里搗鼓木雕,問及此事,勇哥顯得十分羞澀,說他不理發(fā)的時候就雕雕木頭,這是他生活里最大的愛好。
勇哥在生活中喜歡木雕,同樂山喜歡畫畫的麻辣燙攤主熊華峰一手握住畫筆、一手調(diào)配油碟的感覺如出一轍。于熊華峰而言,調(diào)配蘸碟,如同在味蕾上作畫,用辣與麻構(gòu)建大的輪廓,再用精細的配料勾勒、點染。在天津,曾得過《街頭霸王2》全國線上比賽冠軍、從5歲開始一款游戲打了30年的海鮮店老板小濤,更是將街霸游戲機搬進了店里。
對小濤而言,炒海鮮跟打游戲是一樣的,烹制的過程便如同游戲中的出擊,講究的就是節(jié)奏感,動作要快,才能讓對方迅速“掉血”。放在烹飪上,也是一樣的道理,節(jié)奏稍微慢一點,味道就差點意思。雖然小濤嘴上說“做飯也就那么回事,還是游戲有意思”,可每當鮮香滿溢的香辣蟹出鍋,他看上去總是一臉興奮,這種興奮感,與一拳KO敵人的爽感并無二致。
02 大時代下的小人物
杜興的過往經(jīng)歷十分豐富,他曾在湖北省黃岡中學擔任過幾年老師,之后來到北京,從事深度報道和雜志采編工作,后來又參與央視紀錄片撰稿和編導(dǎo),拍過DV作品,當過策展人。中間有幾年,他還打理過一家咖啡店,直到現(xiàn)在都有人調(diào)侃他為“廳長”,“咖啡廳”的“廳”。從2012年起,杜興全職做紀錄片,8年之后,他創(chuàng)辦了拾級工作室。
杜興的好奇心極強,對很多東西都感興趣,因此他主創(chuàng)的紀錄片的面向十分豐富,不僅有食物,還有文物與動物,但一以貫之的是他對大時代下小人物命運的關(guān)注。杜興特別贊同導(dǎo)演姜文那句“拍片就是請客吃飯”,他要求自己每次都要盡最大可能地呈現(xiàn)好的東西,且永遠不要低估觀眾的審美。
杜興對自己有一個要求,那就是每次拍片都要嘗試一些有把握的冒險,這聽上去似乎有些相悖,但從創(chuàng)作上來講,這便意味著在每次做好充足的準備的基礎(chǔ)上,做一些新鮮的嘗試,即便某些點會“不討部分觀眾喜歡”,他也仍會選擇冒這個險。
周逵曾與杜興有過合作,比較了解后者的創(chuàng)作風格,他說:“杜興總會構(gòu)建一個歷史的時空坐標軸,而且一定會強調(diào)一個人如何面對困境、如何完成挑戰(zhàn),哪怕這個人是帶有一些爭議性的,他也會呈現(xiàn)出來。
他的片子里很少有臉譜化的東西,這就像羅蘭·巴特曾提出的‘刺點’,‘刺點’是一張照片中被人忽略,卻能在一個主體身上喚醒特殊的審美感知的元素。而現(xiàn)在很多創(chuàng)作沒有‘刺點’,只有一個個光滑的‘展面’。”
曾寫下《人民的飲食》的作家朱學東,看過此片后形容:“這部紀錄片,除了美食和食材的命運,更有人的命運、抗拒命運的掙扎。……他們用自己的才智、勤勞、努力、善良,自我拯救。這就是中國人的黃老之術(shù),現(xiàn)代社會的自由市場下的日常生活。奮斗就有希望、充滿煙火氣,這才是人世間真正的希望和美食。”
四川樂山的礦機廠燒烤,位于峨眉山腳下的老舊社區(qū),這里獨特的燒烤風味,由一群國企改制后的老工人造就而成。
直到如今,他們?nèi)员3种と说膱皂g和體面,曾經(jīng)操作機器的手容不得差錯,每個肉串的大小與形狀,有著近乎苛刻的標準,只有這樣,肉串才有資格被送上烤架。從某種層面來講,他們?nèi)允且话逡谎鄣纳a(chǎn)標兵。
“這群燒烤師傅身上有著工人特有的體面與嚴謹,我想,當?shù)厝讼矚g他們的燒烤,首先就是認可了他們所代表的時代符號,對他們懷有敬意。這些人心中一定有一套自洽的價值標準,不管外界如何變化,他們都能守住自己的內(nèi)心。”周逵說。
在呼嘯而來的社交媒體時代,礦機廠燒烤曾一度在網(wǎng)絡(luò)出圈,直至紅遍整個西南地區(qū),來吃宵夜的食客絡(luò)繹不絕。曾經(jīng)車間里的工人們,用裹著誘人香料的燒烤,在宵夜攤前重振旗鼓。即便現(xiàn)在,生意不復(fù)往昔那般紅火,他們的內(nèi)心也依然篤定。
在天津,開馬路砂鍋店的二哥亦是如此。年輕時,他嫌棄父親是個酒鬼,父親則嫌棄他整日游手好閑。父親生病后,二哥收起玩心,接手了家里的店鋪,天天圍著一鍋湯,每天睡前的必修功課就是熬一熬自家的老湯,這是他在20多歲時從未經(jīng)歷過的事情。這鍋湯把二哥的性子熬慢了,二哥也把湯中的滋味熬出來了,彼此互相成就。二哥說:“之前是不想長大,現(xiàn)在是不得不長大,生命是一個輪回,現(xiàn)在該輪到我照顧父親了。”
當然了,要想生意做得好,商家難免會有精明的一面,但他們在精明之外仍抱有率真。周逵說:“有的創(chuàng)作者喜歡把善良的勞動人民拍得無比質(zhì)樸,似乎只有質(zhì)樸才稱得上善良,與此同時,在貼上‘善良’標簽之后,又反過來要求他們必須質(zhì)樸,這似乎變成了一種道德綁架。實際上,在夜市,人們總是要靠一點精明,甚至可以說是強悍,才撐得下去,我們沒權(quán)要求任何一個善良的勞動人民,必須以老實人的形象示人。”
拍攝《宵夜江湖1》時,杜興曾將鏡頭投向自己的家鄉(xiāng)湖北,拍攝了一個彪悍的武漢婆婆。婆婆的老公特別喜歡霍元甲,攤鋪便以“霍元甲”來命名。老公死后,婆婆一個人堅守著宵夜攤,即便已經(jīng)年過六旬,買菜、烤制、待客、收錢等工作仍被她一人包攬。婆婆的脾氣十分火暴,然而彪悍的外表之下,藏著的是不輕易示人的堅韌與要強,婆婆頗為自豪地說:“我就是一個萬里長城永不倒的人。”
拍攝間隙,杜興回到老家,跟母親聊及此事,母親說:“婆婆后來是不是把周圍的人治得服服帖帖,還跟社區(qū)里的人關(guān)系相處得很融洽?”杜興問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母親說:“這有啥,我們那個年代的人都是這么過來的,這婆婆一聽就是明白人,有應(yīng)對生活的智慧。”
在古代,宵夜曾被稱為“消夜”,大有用美食消磨漫漫長夜的意味。
對此,曾在新疆生活過的韓松落頗有感觸:“新疆的夜晚十分漫長,人們有大量的時間需要消磨,而住的地方又離得很遠,見上一面著實不容易。
因此,晚上見面后,人們總要盡可能多地聚在一起,漫漫長夜,靠載歌載舞打發(fā)時間。我覺得‘消夜’一詞特別珍貴,在這個人人都腳步匆匆的時代,大家還能聚在一起消磨時間,多難得啊。”
曾是媒體人的杜興,也經(jīng)歷過這樣的時刻。彼時做記者的他,要在每周固定的時間節(jié)點完成稿件,凌晨交完稿,他和同事相約喝酒擼串,時常會遇到同樣剛交完稿的同行們。